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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
雪桐

从春分到秋分，昼夜被第二次等分。只不过春分是“雷乃发声”，秋分是“雷始收声”。如同一个轮回。

这一天，恍惚隔世。白日梦境的长度刚好等于夜里思念的长度。思念着夏日里的绚烂每一天都会减少那么一点点，思念着深爱的人，每一天想念都会多一分分。你能真切地感知到秋天，她扯着秋风，略过树梢，浓绿变金黄；她拽着秋雨，落在地面，身上多件衫。就好像，昨天才喝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，今早出门就要竖起衣领呵气取暖了。

每到这个时候，我妈总会叫我回家吃蟹。无论阳澄湖的大闸蟹还是盘锦蟹田的河蟹，总归是要吃几个的。其实，家中老小也并没有谁就那么喜欢吃蟹，可是妈一张罗，我们也乖乖回家。工作生活都忙，很少回父母家吃饭了。这个时节，大家心照不宣，吃蟹似乎成了回家的一个最好的由头。我也觉得吃什么不重要，一家人在一起吃比较重要。

《红楼梦》中也有精彩的吃蟹描写，不但教会了我们具体怎么吃蟹，也教会了我们吃蟹的诸多雅趣。

吃蟹这天，主子丫头都围拢在同一张桌前，大家吃的喝的都是一个样，互相玩着闹着，说着没有尊卑的话，开着平日里根本不敢开的玩笑。这一日，大家仿佛是一个班级的同班同学在一起吃自助餐一般，开心到模糊。

《红楼梦》不是一本只着墨在公子小姐身上的书，书中三百多人物，有一大半都是丫头奴仆，每个角色都活灵活现，都有自己的独特的魅力。尤其是有几位丫头，戏份比迎春惜春这样的主子还多。曹公有平等心，有大悲悯，从不以出身论贵贱，她们是可以和主子们平分秋色的丫头们。借秋分之日，且说几个来。

第三十九回，蟹宴上，李纨夸奖平儿：

“……我成日家和人说笑，有个唐僧取经，就有个白马来驮他，刘智远打天下，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，有个凤丫头，就有个你。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，还要这钥匙作什么。”

平儿显然对这样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了，还在自谦，宝钗又在旁说道：

“这倒是真话。我们没事评论起人来，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，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。”

那么，“你们这几个”，除了平儿还有谁呢？

李纨道：“大小都有个天理。比如老太太屋里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。……”惜春笑道：“老太太昨儿还说呢，他比我们还强呢。”平儿道：“那原是个好的，我们那里比的上他。”宝玉道：“太太屋里的彩霞，是个老实人。”探春道：“可不是，外头老实，心里有数儿。……”李纨道：“那也罢了。”指着宝玉道：“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，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……”

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出了很多丫头的名字，平儿、鸳鸯、彩霞、袭人。那我们就先来看看这几个丫头吧。

贾府的主子小姐都是一等一的容貌人品，钗黛自不必说了，“三春”也是如同仙子下凡尘，就连来贾府做客的薛宝琴、邢岫烟、李玟、李绮，也是宝玉口中老天爷赐予的“精华灵秀”。而跟在她们身边的丫头们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。

平儿是初进荣国府刘姥姥眼中的“遍身绫罗、插金戴银，花容月貌”的姑娘，差点儿要跪下磕头称姑奶奶的；她是李纨口中的“好体面模样儿”；还是宝玉眼中“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”，而曹公也给过平儿一个字的评价，两次出现在回目中，那就是“俏”。这也足以说明这个女孩子的容貌是俏丽的。不仅容貌俏丽，平儿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她的性情和能力中也含着玲珑。

鸳鸯是贾母身边的大丫头，是平儿也说“比不上”的那一个。大老爷贾赦看上了鸳鸯，想要收做姨娘，让正妻邢夫人去说。邢夫人来到鸳鸯房中，看到鸳鸯在做针线，这里有几句有关鸳鸯模样的描写：

“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，青缎掐牙背心，下面水绿裙子；蜂腰削背，鸭蛋脸面，乌油头发，高高的鼻子，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。”

曹公写人物样貌时的文字都写得极好。寥寥数笔，便活画出一个生动的女子。我们把这几句话换成现在流行的语言再来说一遍。

眼前的这个女子有着漂亮的面部轮廓，高挺的鼻梁，直角肩、A4腰，自然黑的发色，还有那让人羡慕的发量。上身衬衫配马甲，偏日系，颜色素淡；下身绿裙子及地，欧美系，色彩鲜亮。活脱脱的混搭达人。就连几点雀斑，大多也是因为皮肤白皙的缘故吧，保留下来，成为特色亮点。

怎么样？鸳鸯的美，活色生香。

彩霞是金钏儿不在了以后，仍留在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。书中并没有找到有关彩霞的容貌描写，更多的是对彩霞和贾环之间关系的侧写。但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地推测出，彩霞被贾环看上，首要的因素绝对跑不了容貌这一层。而且作为王夫人的首席大丫头，模样必是体面的。

袭人，戏份多过很多主子的大丫头。除了因为她侍奉的主子是第一男主角贾宝玉之外，还因为她早在书中第六回就已经是宝玉的通房大丫头了，也是后来王夫人内定下来的姨娘。她是怡红院的管家，上督促照顾宝玉一应俱全，下安排丫环婆子精细妥当。袭人原是贾母身边的人，因祖母疼爱孙子，遂将身边使唤的丫头挑好的给了孙子，所以，袭人也是优中选优的选手。关于袭人的故事有太多了，但是有关其容貌的文字却并不多，只四个字“柔媚娇俏”。

如此看来，此四人都是上等容貌人品，不开口称呼，就和小姐们一般无二的。这就是王熙凤曾说过的“我们家的丫头比别家小姐都强”，所以，这些主子身边的大丫头，也被其余下等奴仆们背地里换做“副小姐”“二层主子”。

除了容貌和主子小姐们平分秋色外，这些丫头们更让人赞佩的是性情的平顺、为人的平和，行事的平等。

拥有稳定情绪才是当下最强有力的核心竞争力。谁也不愿意和一个情绪化的队友一起打怪升级，无论工作还是生活。贾府的这些出色的丫头们都是情绪稳定、性情平顺的。贾府无论兴衰与否，她们的主子无论得宠与否，她们都是稳稳当当，低眉顺眼，心平气和地伺候着，手里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，心里想着主子们应该做的事情，时时提点，事事周全。

如果说王熙凤是贾府的CEO，那么平儿就是凤姐的高级秘书。她深得主子信任，忠心耿耿，别说丫环婆子，就是太太小姐们也没有人敢小瞧她。

贾府诸多大丫头里，我特别钟爱平儿。说起来也很有趣，曹公虽把山川日月之精秀统统赐予了这些女孩们，但真正完美的人却鲜见。无论是“十二钗”还是大大小小的丫头们，都多多少少有一些缺点。但如果要在平儿的身上找出缺点来还真不容易。我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完美的，起码来说是近乎完美的人。

书中有很多有关平儿的故事，我只捡一个来说说。第六十一回，判冤决狱平儿行权，是平儿性情和能力上的一次具体体现，简言之，德才兼备。

事情的起因，是贾府内的厨娘柳氏与迎春的丫头司棋、莲花结怨，偏巧王夫人的房里失了茯苓霜，而柳氏的女儿五儿却不知道这些事，让宝玉的丫头春燕替她捎些茯苓霜给芳官。结果被林之孝家的发现，而莲花又指证五儿偷了玫瑰露，结果在五儿的房中就搜出了这两样东西。五儿引火上身，被当做了窃贼，深夜里被关了起来。有人将此事通报给了凤姐。凤姐气恼：

“将他娘打四十板子，撵出去，永不许进二门。把五儿打四十板子，立刻交给庄子上，或卖或配人。”

平儿心有不忍，伺候凤姐躺下之后，自己出来，想要弄清事情的原委。五儿跪着向平儿哭诉，平儿便觉得五儿确有冤情，便立即着手调查这起窃案。

《红楼梦》的这个情节很像是昆曲《十五贯》中的情节。凤姐儿的做法简单粗暴，很像那个无锡知县过于执；而平儿心细如发，明察秋毫，又像清官况钟一样顶着压力，查清事实，刚正无私。果然，经过平儿的一番调差，事情水落石出。平儿向凤姐汇报了整个事件。凤姐儿得知后，余愤未平，还是打算严惩茯苓霜的偷盗者，这时又是平儿站出来说好话，劝凤姐：

“何苦来操这心？得放手时须放手。”

才让凤姐打消了念头，无形中又保护了一批人，稳定了大局。如果这件事真要大张旗鼓地进行下去，恐怕王夫人就要提前抄检大观园了，又不知要搭进去多少无辜了。

平儿不是主子，但懂得恰如其分地为主子分担，平儿是下人，更能体恤丫环婆子们的艰难，平儿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，是平衡的桥梁，是一杆秤，不偏不倚。她帮助五儿平反昭雪，这其中包含了多少人性中的悲悯，这是平儿的善良；“得放手时须放手”，这话中又饱含了多少处事的她大智慧，这是她的修为。青山山农《红楼梦广义》中有评点平儿的一句话，真是恰如其分。

“平儿不矜才，不使气，不恃宠，不布恩，不辞劳怨，有古名臣事君之风。”

而我想说，平儿知世故而不世故，历圆滑而弥天真，她的修行里，藏着她一生的福报。

和俏平儿比起来，同样周到细致的鸳鸯可谓一个“烈”字。鸳鸯是成双成对共白头的鸟儿，但是叫做鸳鸯的丫头却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的。她在贾母面前，众人面前，痛诉大老爷大太太逼着她做姨娘的行径，发誓说要伺候老祖宗归了西，宁愿出家当尼姑，气愤时抄起剪刀就剪掉了一绺长发。性子不可谓不烈。

被强权压迫的奴才们，尤其是贾府的家生子，像这样节烈反抗的，也只有鸳鸯一人。除了近似乎悲壮的反抗外，鸳鸯也是个调皮可爱会说话儿，有眼色会办事的丫头。刘姥姥二进大观园，鸳鸯和凤姐儿合起伙来捉弄刘姥姥，事后，鸳鸯向刘姥姥赔不是，后送刘姥姥回家，临行前说了一番话，俏皮又有诚意。

鸳鸯的口角是爽利的，她眼明心亮，她是贾母身边的总管，伺候得了富贵已极的老祖宗，自不是一般人。所以李纨评价鸳鸯：

“大小都有个天理。比如老太太屋里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。从太太起，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，现在他敢驳回。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。老太太那些穿戴的，别人不记得，他都记得，要不是他经管着，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。那孩子心也公道，虽然这样，倒常替人说好话儿，还倒不依势欺人的。”

这个评价可是很高的了，但也一点儿不夸张。

同样能力强的还有宝玉屋里的“贤”袭人。关于袭人，总有着太多的褒贬和说辞，我们今天抛掉这些争议，只说袭人本人的能力。

宝玉的怡红院，丫头婆子是最多的，宝玉又是贵族公子，饭来张口、衣来伸手，事事需要人伺候的。这些全仰仗着袭人的贤能和贤惠。如何处理一天的日常琐粹，如何平衡诸多人等之间的关系，如何回复贾母、王夫人的问话，如何辖制下面的粗使丫头和婆子们……就这些事情，看上去不以为意，做起来，若有丝毫差池，都意味着地位不保，甚至有被撵出园子的可能。

书中虽疑似有袭人告发的桥段，但却没有写到过怡红院内讧的情形，所以，袭人还是“治家有方”的。群芳夜宴，袭人抽到的花签是桃花。桃花虽有些水性轻浮，但也是宜室宜家。

王夫人屋里的大丫头彩霞，是个戏份并不多的丫头，宝玉说她是个“老实人”，探春却补充道：

“可不是，外头老实，心里有数儿。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，事情上不留心，他都知道。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。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，他都知道。太太忘了，他背地里告诉太太。”

探春显然比宝玉在此事上更留心，也更懂这个叫彩霞的丫头。彩霞在感情上有些遇人不淑，但是在大是大非前还是个有担当的好姑娘。“投鼠忌器宝玉瞒赃”一回中，平儿查到了玫瑰露丢失的真正原因是彩霞（也做彩云）拿给贾环了，但是平儿自己也说：

“‘……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，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。别人都别管，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。我可怜的是他，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。’说着，把三个指头一伸。袭人等听说，便知他说的是探春。”

宝玉疼爱三妹妹探春，便要都应承下来。彩霞知晓了之后，有这样的一番言论。

彩云听了，不觉红了脸，一时羞恶之心感发，便说道：“姐姐放心，也别冤了好人，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。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，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。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，各人去送人，也是常事。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。如今既冤屈了好人，我心也不忍。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，我一概应了完事。”众人听了这话，一个个都诧异，他竟这样有肝胆。

宝玉忙笑道：“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。如今也不用你应，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们顽，如今闹出事来，我原该承认。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，大家就好了。”彩云道：“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，死活我该去受。”平儿袭人忙道：“不是这样说，你一应了，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，那时三姑娘听了，岂不生气。竟不如宝二爷应了，大家无事，且除这几个人皆不得知道这事，何等的干净。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。要拿什么，好歹耐到太太到家，那怕连这房子给了人，我们就没干系了。”彩云听了，低头想了一想，方依允。

这大概是有关彩霞的描写中最重最多的一次了。一个探春口中“心里有数儿”的人，果然是事事分明的。奴才偷了主子的东西，挨打受罚被撵出去，甚至有可能赔上性命。彩霞不是不知道这些，但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，不牵连旁人，勇于承担后果，也是一种担当。这时的彩霞，虽有瑕疵，但仍是大丈夫之举。

这些年轻的女子们，这些身上闪着光的美丽姑娘们，她们有的不仅仅是主子们带给她们的荣耀，她们的主子们也因为有了这么优秀的丫头们而光彩。

这一天，被等分的秋天也将美好分一半到这些丫头们身上吧，不要忽略了她们的美好。不以出身定高低，皆以资质定短长，这也是曹公带给世人的最平等的见地吧。